香港知名作家、文化学者陈冠中的政治寓言小说《盛世：中国2013》，描写了世界金融危机后，国际格局进入冰河期，但中国却安然避过劫难，反而开始步入千年一遇的盛世。中国盛世真的来临？还是人为制造出的幻象？作者想通过小说让人们去感受中国社会新的“常态”。

    该书已被译成多种语言，最近在日本也被新潮社翻译出版。陈冠中先生近日在东京接受了朝日新闻中文网的孟庆峰和野岛刚的采访。关于中国社会及日中关系的现状他也谈到一些个人感受。

    问：您用假想的方式来描述当前中国的现状。这本书的创作背景是什么呢？

陈冠中：现在要写中国是不容易的，这需要一个本事。唐代有个歌女名叫绛树，她能用一张嘴同时唱两首歌。我们需要她这种本事才能写好中国的现状。但其实谁都没有这本事，所以我一直也没写出来。

    到了2008年，中国发生很多变化，包括中国人的心态及政府的行为。北京奥运会、经济危机、大地震，藏区还发生动乱。那一年社会变化很厉害，我觉得好像有故事了。这个故事必须得用小说的形式糅合在一起。我想描述新的现实，所以2009年就开始写这部小说。

    问：您说的新的现实，是指一个强大的中国，还是一个把自己当做强国的中国人的心态呢？

    陈冠中：是把自己当做强国的心态，2008年后变得尤为明显。不光是把自己当做强国，还开始觉得西方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因为那年西方陷入经济危机，中国反而还不错。然后很多人开始说现在是中国的盛世。以前中国人不太可能会这样想。起码100多年没想过是盛世了。这种心态变化很大，所以我就想到了这个书名。

    问：您觉得中国是否已经变成强国，还是人们想象中的强国？

    陈冠中：中国人均收入还很低，但国家很富强。因为它可以把资源集中起来，放在中央政府手里。这跟欧美日等发达国家不一样。中国人最近几年才突然觉得自己是强国。

    我曾经2年前在演讲中提到“中国已经是列强之一了”。网上铺天盖地的人骂我，他们分两个完全不同的立场。一种说“你在替共产党说话，是五毛党”。另外一边就说“你很没脑子，中国还没收复钓鱼岛，多少边境还没收回来，中国不算强国”。

    那时中国经济已经世界第二了，军费大概也是第二名了，怎么看都算列强之一了。但中国网上基本是反对这个说法，当时还没接受。而现在会有很多人觉得中国很强了。
    
    问：这本书里是中国政府把民众骗了，那现在的中国政府有没有像这本书中提到的一样，欺骗人民或给人民传递不正确的信息呢？

    陈冠中：中国政府基本的动作就是欺骗人民，是每天都在欺骗。他们非常小心地经营着一套过去的历史，对自己有利的。并且严格地管控着对现在的报道。

    任何人挑战他们的版本，可能会被禁掉甚至受惩罚。这本书以2013年的中国做背景，书里说2013年中国比现在更富强，社会比现在好很多。因为有钱了所以能把医疗制度、社会保障事业都做得好一点。在此情况下大部分人其实是满足的，已经不会再有太大意见。但就算这么好的情况下，政府还是针对一些批评者进行严厉打击。

    就算中国以后更富、社会更稳定，它都不敢放松管制。在政治自由、言论自由、表达自由方面还是不会开放的。中国已经这么强大了还会做一些大家觉得没必要的事情。比如前段时间盲人律师陈光诚的事件，有必要这样做吗？但这样的事情就会继续下去，为什么这样大的国家会做这种事？

    问：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陈冠中：他们是做过头了，本来要维持政权，不管什么手段先把政权稳住。过去十年特别花精力在维稳上。花这么多钱，雇了很多人建立很多单位。每个单位都要做点事，不然明年的预算怎么办？所以大家都制造很多事情出来。越管越厉害，官僚自我膨胀。

    或许新一任政府会稍微改善，首先他们把政法委书记从政治局常委里拿出去，下放到政治局了。另外习近平最近一直在强调依法治国，依照宪法来管理国家。1982年的宪法其实保障了很多人身自由。

    问：也就是说1982年宪法很好？

    陈冠中：是很好的宪法，加上4个修正案。但它就像一个电器没有插电一样，放在那边给人家看，等于说它根本没用。所有法律规定都有，但最后却是官员和党说了算。今后是否会用法律来规范官员跟党呢，这是我们拭目以待的。

    这也是我认为所谓改革唯一能做到的事情。即到底是依法治国还是党跟官员说了算，只是这么一个差别而已。过去十年，党跟官员说了算。这种方法管理起来很方便，但他们也看到最近薄熙来的教训。会有这种完全不顾法律程序的干部出现，所以还是需要有点限制的。

    问：您是否觉得已经把目前中国的现状成功描述出来了？这本书在中国是禁书，这对您来说是不是一个成功的标志？

    陈冠中：这本书2009年在香港和台湾都出版了。然后其实很多大陆出版社都找过我，我叫他们回去看看这本书，看完之后就没人再回来找我了。所以准确说，在大陆是没有出版。这本书在香港出版后，大陆的报纸杂志马上就评论了。

    这些编辑经常“闯黄灯”。在意识形态部门亮红灯之前，他们拼命冲过去。后来在网上出现电子版。放在中国防火墙里面，作为免费下载的内容。

中国读者大部分是通过互联网下载的。网上有些论坛的群组讨论这本书，那些群组后来就被禁了。在淘宝网上有些虚拟书店卖这本书。后来这些书店都受到惩罚。我害一些书店老板损失不少钱。所以不是被列为禁书，而是我没出版。中国的管控是通过出版社自身把关。

    问：这听起来某种程度上反映了本书的内容。它存在，也有很多人看，但国家把它当做不存在，是这样吗？

    陈冠中：没错，因为没正式出版，所以政府可以当它不存在。这样的“灰色地带”其实也是中国现在有趣的地方之一。

    问：您觉得中国的新领导人能否推动政改？

    陈冠中：很多人都期待政改，但再问下去每个人都会说“其实很难改”。原因在于现有的既得利益集团已经太成熟了，很难改得动。现在的领导人不见得有能力去改，因为他们是一种集体领导，本身就反映各种利益集团。但为什么还要期待改呢？

    习近平李克强都是80年代受大学教育，他们学过很多上一辈人没学过的东西，碰到很多新思想。如果他们都改不动那还能期待何时呢？

    其实希望改革的幅度和范围就是“能否依法治国”。过去十年太不依法治国了，现在是否能尊重宪法重新依法治国。很多温和的改革人士只要求依法治国而已，并非要求中国变成欧美或日本那样。

    问：最近几年您一直生活在北京。作为一个作家、言论人，大陆并不是个非常方便的地方。您为什么还是选择住在北京？

    陈冠中：我觉得台北是最宜居的华人城市，但人不是为了宜居而活在一个地方。因为我想写中国，所以需要在一个熟悉的中国城市居住。在外面写跟在里面写真的不一样。需要一个现实感。

    问：关于最近的岛屿争端，日本人对中国的敌视没那么大。可中国人感到的敌视比我们想象到的大很多。您怎么看？

    陈冠中：确实如此。当然我非常理解中国人的心理。主要是两国人对过去战争得出来的经验和结论是完全不一样的。在日本来说，太平洋战争败给美国，日本也是原子弹的受害者。战后变成和平国家，有了和平宪法。所以日本人是这样一种心理。

    但在中国人来说，只记住一件事——日本侵略我们。年轻一代在过去十几年的爱国教育下把这一点不断地反复强调。所以中国人对日本的仇恨有很大群众基础。可能因为当时日本人是侵略者，现在他没有多么恨中国。以前只是看不起中国，现在可能觉得有些事情上不太理解，他不是真的恨。但中国有很多人是真的恨日本。这两种情绪完全不一样。

    问：您在两岸三地都工作生活过。目前香港人与刚回归时相比越来越不喜欢中国了。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陈冠中：有时接触多了反而相互不喜欢。在一个强大邻居旁边，内部永远会分两派。香港内部有人亲大陆，有人反大陆。台湾也如此，分统派跟独派。其中还分温和与极端的等等，势力不断分化。我在台湾的几年刚好见证了这个分化过程。因为一个强大邻居在旁边大家不知该如何是好。

    问：日本也如此，以前大部分日本人对中国没有特别的看法，只觉得是个邻国，没有什么喜不喜欢。可最近十多年，随着中国的强大，日本内部的对华意识正在不断分裂。

    陈冠中：我在俄罗斯周边一些国家，比如波罗的海沿岸国家，接触当地知识分子也有类似感受。在乌克兰，格鲁吉亚内部几乎都分两派——亲俄罗斯的与反对俄罗斯的。在强国旁边都是这样分化，然后吵得不得了。

    香港大概也是，接触多了以后，大陆的钱和人纷纷涌入。对大陆来说只是一点点，而香港这么小的地方就承受不起了。所以有些人会觉得不舒服。这个过程可能还要延续十年左右。

    问：您怎么看自己的身份？

    陈冠中：如果在北京，我都不用开口说话别人就会问“你是不是新加坡人或港台的”。马上就要解释我是香港人。但在北京有一个好处就是，没人会问我“是不是中国人”。而在香港做社会调查时每次都会问“愿意做中国人还是愿意做香港人”。强迫你去选一个。

    首先最亲的是香港，同时我也认为自己是中国人。如果把调查问卷的形式改一下，分别问是不是香港人或是不是中国人。可能选这两个答案的人数都很多。但现在却把它对立起来，所以越来越多人选择自己是香港人，选“中国人”的越来越少了。它的选项有4种：中国人、香港中国人、中国香港人、香港人。现在选择最多的是“香港人”。

    问：您觉得香港哪方面最好？

    陈冠中：我现在每次回香港都很高兴，一到机场就有种回家的轻松感。香港的效率太好了，做什么都非常方便。香港现在内部的争论，讨论中国的时候也是非常粗糙。或者说中国多么好，或者骂中国多么坏。变得没法好好讨论，现实其实并非那么简单。所以我要用小说来写，就是希望不要这么黑白分明。

    问：您在日本出版这本书，期待日本读者从书里看到什么？

    陈冠中：如果这本书能够帮助日本读者看到一个新的中国的面貌，然后会觉得“哦？中国是这样吗？好像跟之前想的不一样”，那就很好了。希望他们多了一个视角去看中国。因为我觉得自己的小说比较接近新的现实，即新的常态中国。

    外界一些观点还是用老一套的想法去理解中国，觉得中国多么不好，要崩溃，或说中国有多么好，“北京共识”多有效等等。我希望这部小说能让大家感受到中国的新现实。因为是小说所以能更好地感受到，而不需要用概念去分析。但一本小说能做到的毕竟非常有限。来源：朝日新闻中文网